理发、吃泡馍、咥饸络、捞豆腐脑,大抵是那些年小城人最美好的生活关键词。
01
时光退回千禧年。那时我还是个风一样的少年。提起推头(理发),县理发馆已经满足不了我的审美。同学中流行的碎发,就是那种用小刀削出的发型,几乎统治了所有男生的头。清爽,帅气。逢女生,冷酷一笑。不知道有没有迷倒对方,反正先迷倒了自己,嘿嘿。
(资料图片)
上高中前,我们都去县理发馆。老车站门口连襟开着店,一满五六家。旧房子,旧座椅,旧人。就连电推子也是旧的,从你头上掠过时,发出不太流畅的呜呜声。但好处是便宜。记不清是三块还是五块,总之人们普遍都能接受。
■ 图中理发店并非文章中写的理发店
我常去的是中间那家。为啥不去别家,说出来不怕各位笑话。因为别家都是旧人,旧得有些沧桑。长满老茧的手从你的皮肤摩擦过去,让人极不舒服。而我去的店则刚刚来了新人,一个长相清新的小姐姐。比我大一点点,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。理了几次发,我都没好意思正面看她的眼睛。印象中脸很白,眼睛不大不小,好像也是碎发。就是这个假小子理发师,不知迷倒了多少少男。也许当时我们都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吧。
第一次找她理发,有点紧张。简单的几句对答之后,我就把自己,确切说是把头交给了她。正襟危坐,目不斜视,任由小姐姐拾掇发型。完了,一看,咋弄了个学生头。我心里有些不悦,但没发作出来。就在她给我洗头的时候,我闻见了一阵舒肤佳的淡淡香味。心里的不悦瞬时就消散了。她问,理得好着没,我嗯嗯点头。
第二次我直接让她理个碎发。仍然没怎么说话。第三次,第四次,第五次,时间长了,便熟络了。一边接受她的各种工具的操弄,一边聊天。她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。家里兄弟姐妹五个,条件不允许她再继续求学。说完,我在镜子里看见,她的睫毛上似乎挂着两滴露珠。我就没再说啥,只是一个劲地夸她的手艺。
上高中后,我记得只去她那儿理过一次发。理完发,我说刮个胡子吧。她用她的水灵灵的眼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,然后就熟练地开始了。泡沫,热毛巾,她的手。美好的感觉持续了好多年。那次剃须或许是我的成人礼吧。之后,我就很少去县理发馆了。
学校附近有两家理发店,一家叫姐妹,一家叫潇洒。来此理发的学生居多,要预约排队。记得是十块钱。那可是将近三碗泡馍呀。但为了臭美的虚荣,我们都省吃俭用,狠下心,把银子砸在头上。流行的依然是碎发,却比县理发馆理得时髦。为了彰显他们的技术或者艺术,理发时间很长。长到因理发上学迟到。老师美美地骂了一顿。我们低着头,趁老师不注意,用嘴吹额前的碎发。班里大部分同学忍着没笑,有的没忍住,竟将笑从屁股释放出来。
■ 图中理发店并非文章中写的理发店
十元理发时代,并没能延续多少年。随着房价物价的上涨,十五元,二十元,二十五元,现在三十元也只是普通价位了。豪华的八十一百,甚至有三百五百的头。坊间传闻,有个局长理发三百多,裤头六百多。奢侈是富人的事,小县城多穷人。实惠才是王道,可惜五元的头再也难寻了。
前些年,在广场还见过流动理发摊。五元的价位吸引了不少中老年男性。而近几年再也没见过,或许是乡党们大都空地多于植被了;或许是人们的虚荣心作祟,嫌有碍观瞻;又或许是流动理发师“退休”了。
所幸,县理发馆还在,小姐姐还在,理头十二元,带刮胡子十五元,手依旧光滑,而我们也都慢慢变老了。
02
小城人收入水平低,房价却高得离谱。记忆中,单元楼是千禧年后才陆续盖的。以前也有,但都是公家的,普通百姓自是无缘。那个年代,上班的月工资顶多四五百。一碗泡馍三块五,一百多碗泡馍而已。大家都没房子,体制内基本都在单位住。没有购房压力,泡馍自由维系着小城人的饮食尊严。
看那一个个泡馍馆子,招牌古旧,人头攒动。用我妈的话说,一到饭时,店里头人嗝嚷嚷的(渭北方言,形容人多热闹)。还没到跟前,一阵阵扑鼻的肉香就问候你了。听父亲说,县上最早的泡馍馆开在鸡蛋市(市场名)的饸络组(八十年代国营食堂)。一碗七八毛钱,肉多得吃不完。后来涨到一块二,肉就少了。可是那时月工资才几十块钱,他也没吃过几回。
羊肉泡闻名的有杜二食堂、李家食堂、红西凤等。这几年香正食府名动西兰路,贾平凹路过都要进去咥一碗哩。一碗二十二,不带糖蒜,肉不少,感觉馍比以前少了。
泡馍三块五时代,也许是小城最好的时代。以此为分水岭,我们的幸福指数隔开了天地。当时没有房价这个概念。物价低,买啥都便宜。我和妹妹在邻县求学,每月生活费总共才一百多。回家车费,二十三公里,两三块钱。现在女儿在咸阳一所初中上学,每学期学费将近一万,每月生活费一千。
直到高三,我才能每月吃一回泡馍。就这,也是父母节俭出的,一想起心里就不是滋味。学校灶上的杂酱干面,一碗五毛。外面的肉包子一笼一块钱。花干夹馍一块钱。这些美食,我也是偶尔才吃。为了将来的美食自由,那时的我们都冷怂冷怂地念书。
一次去泡馍馆,我目击了一个狠人的吃馍事件。一片大锅盔,一个大老碗,一个大秃头。埋头掰馍。光头上沁满了汗珠。早晨的阳光一反照,整个店都变得亮堂了。我也被照得揉了揉眼睛。睁开一看,好家伙,才掰馍呢,酒就喝上了。绿瓶西凤,四分之一已经下去了。掰完馍,切肉,浇汤。葱花芫荽一撒,调和香植物香酒香混合的香气冲撞着诸位食客。泡馍就酒,越就越有。一口馍,一口酒。来不及咀嚼,呼噜噜往嘴里刨。每喝一口酒,都啊的长叹一声。不知道是辣的很还是香的很。反正把周围的人看得眼红的。听说那人天天来,每次半斤酒。
涨到五六块时,也就是我上大学后。时在2003年,那一年我们家在县城买了房子。房价八百五一平,父亲每月收入一千左右。
2007年我参加工作后,工资795元,房价涨到一千多一点。到了2008年,我结婚时,彩礼6800元,现在已经涨到十几万了。这一年,同事在县城核心位置买的优质小区,黄金楼层,每平1400元。2009年12月,我和妻子在县城北边买的房子,四楼,房价1850元。记得泡馍也涨到了十三左右。后来,十五、十八,一路飙升到22元一碗。而房价也蹿到了六千多一平。前年在安康学习时,了解到,汉江边的楼盘才七千多。
03
小县城,算不上城,充其量是个城乡接合部的镇。小镇人爱吃麦面饸络。一年四季都吃,尤其是夏天。凉饸络,冰啤酒,再就一咕嘟蒜,打一个饱嗝,怎一个爽字了得。
记忆中一碗普通饸络最便宜时一块多,带肉的三块钱。那时一斤肉也不过五块钱。今生吃过的最香的肉夹馍,是我初中时大伯从铜川回来在街道买的。肉有肉香,馍有麦香。咬一口,流油哩,香味俘虏了我,让我感慨啥时才能顿顿吃肉夹馍呢。那时一个肉夹馍两块钱,现在八块钱,却再也没有当年的冲击力了。
在外求学和工作的家乡人,每次回来都要去八队食堂。既是抵达故土的报到,又是抚慰胃口的仪式。饸络的香全在汤汁的调制。凉饸络的味道主要取决于油泼辣子和秘制汤汁;汤饸络的汤要用肉汤熬制,再加上独家秘方,捞一碗赛过活神仙。
饸络生意好的还有长寿食堂、百海食堂。杜二食堂八九十年代盛极一时,后来就被这些后起之秀超越了。九十年代,下馆子。一个素拼,一盘肘子,一碗饸络,再喝几瓶啤酒,不过几十块钱。到了二零零年后,已涨到百元左右了。长寿食堂鼎盛时期,一盘肘子一百多,比其它店贵了不少。
有一次我去长寿吃饸络。坐下,等服务员过来招呼。结果没人理我。我大喊一声,来碗凉饸络!老板过来了,问我饸络带肉不。我答普通饸络。他顿时就模样黑下了。我科利马擦刨完饸络,嘴一擦,撂了五块钱就走了。此后,再也没去过那里。带肉的十块钱,就那么两片片肉,不划算。
还记得上高中时,在外住宿的同学夏天爱压饸络吃。从家里带一些面粉,拿到饸络加工作坊,立等可取,每斤面粉加工费五毛。回到出租屋,盐醋辣子一调,切点黄瓜丝一撒,一搅,得咥得很。有个女同学爱吃饸络,人长得苗条,性格直爽,大家冠以外号“饸络”。一叫就是好多年,从青春少女叫到了油腻的中年。而饸络加工费也涨到了一块多,单买饸络一斤两块五。人们都嫌麻烦,所以就去街道或者饸络作坊直接购买了。
现在一碗饸络七块钱,量少了,味道也大不如从前。但小镇人依旧爱吃饸络。平常吃,过事吃,走到哪都吃。到西安办事,寻遍大街小巷,却找不见一家麦面饸络馆。倒是淳化饸络,好寻得很。随便一砣子饮食店,都能碰上一家。然而,味蕾的密码对不上呀,纵使淳化饸络天下有名,也比不上自个家乡的饸络,吃的是记忆和情感啊。
04
头一回吃豆腐脑,距今已经三十年了。大概是九几年吧,好像是一碗二毛钱。还没走近豆腐脑摊摊,豆香和辣椒香就撩拨我和母亲了。我们每人吃了一碗,就了两个热蒸馍。我还想再来一碗,她却拉起我,端直离开了。时隔多年后,我才知道,母亲身上只有两块钱。
当我可以吃两碗豆腐脑时,时间已是1999年。一碗五毛钱,蒸馍一块钱五个。我最多吃过两碗,就了三个蒸馍。当时念高一,生活费所限,无奈只能控制食量。到了大学时,暂时离开了家乡,就很少吃豆腐脑了。直到回县上工作后,我才恢复了我和豆腐脑的“恋情”。几乎天天吃,一碗涨到一块钱。记得最多一回,埋头捞了五碗,没就馍。老板见状,说,娃慢点吃,咱缸里还多着呢。我冲他笑了笑,回道,我这是报复性吃法,你能理解四年的相思之苦吗?老板没说啥,又忙开了。
据老一辈豆腐脑师傅说,小城最好的豆腐脑要追溯到70、80年代。“西工地”(西安市“155信箱”,陕西国际电台)的井水,上好的黄豆,兴平产的辣椒,土梁油,缺一不可。最关键的是师傅的虔诚,用心才能做出好豆腐脑。一碗三五分钱,从“西工地”下到街道,很快就被“抢”完了。惜乎我生得晚,无福消受这美味。
随着时代的变迁,豆腐脑涨价了,“西工地”也撤了。而豆腐脑却严重缩水,早已不是当年的味道。食材和调料减配,水用自来水。其实,价格变化的同时,人心也在减配。一碗两块五,也有卖三块的。就算把鼻子插到碗里,也闻不见过去的香味了。吃一口,仅能尝到辣椒和蒜水味。再也没有悠悠豆香了。
05
物价上涨或下跌牵动普通百姓的心。小城除了以豆腐脑、羊肉泡为代表的饮食价格的上涨外,涨得厉害的还有衣服、房子、医药、礼金、彩礼、教辅,补课费等等。女儿小时候的过年衣服,百元之内即可搞定。如今动辄五百、八百。
刚结婚时,我和妻子租房住,每月房租五六十块钱。不过隔了十多年,普通民房月租已涨到二三百。两室单元房年租一万五。买房更是贵得吓人。要知道小城人月均收入不过三、四千,可是一套二手三居室房子居然一百多万。
孩子七、八岁时配个感冒药,顶多七、八块钱。现在三、五十。十年前去医院看个小病,每天住院超不了一百,现在轻轻松松就是三、五百。“新冠”后,农村不少老人依然无法避免非正常死亡的威胁。无它,只因看病太贵,所以他们无奈选择了硬抗,等死。
刚上班那会,同事同学随礼基本都是20元,关系好的也不过30元。后来涨到50元,对应的月工资只有3000元。近几年涨到100元,有时200、300也有。小城人均月工资大概三千多四千的样子。不少同事抱怨:一月若随十个人的礼,那就只能喝西北风了。上有老下有小,中间再夹个房贷。这是要把嘴扎住的节奏呀!
我认识的一个小兄弟听说彩礼十几万,连夜和女友密谋,准备私奔。更有偏激者,因恐惧“天价彩礼”,而做出“当和尚”的决定。当然,这些都是个案,但也说明了物价疯涨带来的负面影响。
理发、吃泡馍、咥饸络、捞豆腐脑,成了小城人最美好的回忆。五元理发彻底消失于小城了。再也不会有五元的小姐姐,那光滑软和的手,关闭了一个时代的美好。
作者 | 渭北刀客 | 陕西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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